傅吕配佩保安

这是一个港口,我在这里爱你。

祝长安

祝池又一次在前台睡着了,这并不能怪他,这青旅位置尚可,但不是最繁华中心带的地儿,大热天,狭长的街道三三两两的人,游客更少。何况西安的天儿实在是磨人,蝉鸣携裹着热气儿,要命。祝池连手机都不想玩了,懒散的躲在前台桌子后面,看着店外马路中间的绿荫,老僧入定。钟鼓楼这条路很有意思,不像一般的省会城市的大路那么宽阔,窄也就罢了,中间还植了绿化带,很生活化。马路左侧开的青旅和小吃店,右侧则是一堵古城墙,偶有几个当地女孩在城墙下打羽毛球。

他在西安待了十七年了,对西安的感情深深浅浅,倒不好形容。怀着十三朝古都的念想来西安的游人多少会有点失望,大明宫早已只剩荒草,陕博人满为患,纵有钟鼓楼,小雁塔闹中取静,却只可凭那大唐芙蓉园的歌舞表演来梦回一场,特效没了,剧散了,仰头看剧院外的夜,徒劳的情绪蔓延上来,比月色寂寥。驱车西近长安好,宫观参差半隐霞。卢纶这天涯客哪能料到,千百年后,只一个蒙着尘的旧都城留在此地,时间凝滞的是它的发展,那些梦一样的繁华昌盛,却是烟消云散了。

祝池心里暗暗的对自己说,这里不是长安,不是西京,是西安,是废都。

诗卷里的长安尚且活色生香,当代文人笔下,也不过只是天空挂着四轮太阳,带着诡异气息的废都罢了。缓慢的城市节奏背后是一望无际的颓唐与没落,无人做梦,此处已堪梦中。

祝池突然被挂在店门的风铃声音惊醒,抬头,见一个女孩拖着行李箱绕过大厅中央的金鱼池走来,不知什么时候坐在旁边的贺舟也迎上去,挺热情的询问一句,住店吗。一手已经接过女孩手上的行李箱。他内心叹道,职业素养真强。刚睡醒,头脑也昏昏沉沉的,开房卡的时候速度也就慢了下来。贺舟一边问女孩从哪来的,是否和朋友一起,一边偏头冲他龇牙,干啥呢,还没开好。祝池开好房卡马上递给贺舟,催催催,赶紧上去。

再看金鱼池上方挂着的大摆钟,下午五点。应该是今天最后一单生意了。

贺舟这个人,很西安。同样是在店里做义工或兼职,祝池却常常被误认为外地人,因为他皮肤白净,长的偏清秀,平时说话咬字有点慢,透着一股子温柔气息,活脱脱的假南方人。贺舟是后面才来的,在山东读大一,在这边做义工来换取借宿旅行。他肤色较深,轮廓锋利,眼尾下垂,笑起来的时候挺痞,对待住客热情洋溢,像西安本地那种风流浪子,专业必定是体育专业。结果让店里所有人大跌眼镜,人家是美术专业的。祝池很快接受了,偷心美术生,也行。

贺舟其人很会社交,和店长及一众义工都处的不错,恰逢旅游淡季的时候,就聚集在金鱼池旁边的那个大长桌喝酒吹牛,最右侧的电视机可以点歌,陈奕迅的歌一般很受欢迎。什么乱七八糟的都讲,很成年,没辜负那张渣男脸。但从没看哪个女生把贺舟约出去过,好像他真的就只是一个热爱自己专业的热血美术生。在店里兢兢业业做事情,轮休的时候拉着店里的人去城墙写生,回来的时候继续做事或者躺下。尤其忙起来的时候,话都不说一句,挺高冷。

有天半夜祝池起来上厕所,穿过二楼长廊时,发现义工房门开着,借着月色往里瞥那一眼时,祝池心都停了一瞬。贺舟仰面躺在地上,用胳臂遮着自己的眼睛,另一只手里捏着一瓶药,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,但显然不见得是多轻松的状态。祝池赶紧上前推推他,贺舟,醒醒,怎么回事。贺舟慢慢拿下胳臂,眼神疑惑又迷茫,好几秒钟,才从恍惚中回神。用很低的声音念到,祝池?他缓缓坐起身,把白色小瓶子放在一边。月光被窗棂切割,倾洒在他沉静的脸上,周身的痞气完全被消减。贺舟甩甩头发,完全清醒了,他对着祝池笑笑,哎本来睡不着说去洗个T恤的,不然明天出门没有衣服穿,结果太累了就直接倒了。祝池一言难尽的眼神太过明显,但到底没有说什么。因为他瞟到了那个立在桌上的白色小瓶,瓶身上清晰的印着舍曲林三个字。一种通常的抑郁症用药。

有点秃的店长一次在醉酒后唠唠叨叨的说,西安这儿,太多人有故事。祝池心说,故事不故事我不知道,喜欢吹倒是真的,比如你。本地人对西安的评价实在算不得高,嫌西安经济发展差了些意思,当地人的交往态度也实在不算太好。兴许大西北民风粗犷吧,祝池勉勉强强为故乡开脱。唉西安。

第二天一早,昨天住宿的女孩恰好在大厅,笑着问有没有路线建议。祝池拍拍手,简单。离青旅最近的是玉祥门站,吃东西去洒金桥,小吃地道地段热闹,其次永兴坊,不少网红美食打卡地点,晚上去钟鼓楼看夜景,都在一条地铁线上,方便呢。看兵马俑得单独留一天出来,城墙骑行大概半天。

女孩道了谢便和朋友出门了,祝池又趴在吧台桌子上闭目养神,不一会儿就陷入迷迷瞪瞪的状态,脸上压出一道红痕。西安,的确是方便的。城市规划方方正正,景点密集。。。。城墙上城门共12座,城内九条主要街道干线互为经纬。。。。我以后大学要读历史系。。。。毕业了然后。。。。

祝池,又偷懒呢。头轻轻的被拍了一下,他怒瞪来人,见贺舟拿着画板和一筒笔,站在吧台外居高临下的看他。他挑挑眉毛,祝池,别死宅了,跟哥去城墙画画去。祝池想起今天下午刚好自己轮休,便磨磨蹭蹭的跟着贺舟出门了。八月的日头已经很毒,祝池被晒的几乎有点透明了,不行,我要转移注意力,不然得中暑了。他骑着自行车对着贺舟吼,舟哥,你怎么这么喜欢画画啊。贺舟头也不回,骑的飞快,身上的T恤经过一晚上已经完全干透,白色衣角被风吹得猎猎作响,不喜欢啊!祝池继续吼,那你朋友圈全是素描画啊。贺舟这回回头了,他声音低了几度,那种玩世不恭的状态又回来了,神色甚至可以说是有点恹恹,这不是无聊嘛。

祝池一时没有接上话,贺舟这个人,的确很西安。他最外层的人情练达,桀骜不羁的气质已经够西安了,可谁也想不到剥下外层,内里的懒散,空虚,却又不得不向前走才是西安精神的精髓。

他俩蹲在城墙角,贺舟抽着烟征询着祝池的意见,嘿,你说,如果我叫住刚刚路过的那个俄罗斯小姐姐,说要给她画速写,她会答应吗。祝池被晒到眼皮都不想耷拉一下,只伸手指了指天空。贺舟仰头,天空明澈如境,自然的蔚蓝色比水粉画还要柔软,顺着城墙延伸至无尽的远方,今天天气不错。祝池没好气道,这么热的天,谁要停下来给你当模特。贺舟转头冲他笑的温柔熨帖,你呀,池弟弟,不然带你出来干嘛。

祝池保持一个姿势站的有点累,于是试着开口打了个商量,能不能聊会天,舟哥。贺舟叼着烟,笔唰唰唰的动着,脸上是那股熟悉的吊儿郎当的神态,只是此刻因认真而多了几丝冷峻。他嗯了一声,你说。祝池脑海中一瞬间闪过很多念头和碎片化的画面,比如说你为什么要来这么远的地方做义工,你是不是经常因为抑郁症睡不着,为什么不笑的时候眼神里总是透着疲惫。。。。

喜欢西安吗?祝池轻轻地说。

贺舟没有一点面对当地人质问的慌张,也不显多少客套,还行。他想了想,补充道,我第一次来这是从玉祥门下站,提着一个很轻的行李箱,在此之前我对西安没有做太多了解,只要离开原来的城市,所有地方对我来说都一样。事实也的确是差不多,这儿和普通三线城市建设无异。直到我走到了一段城墙下,我喜欢西安的城墙,给人感觉厚重又坚实,压得住东西。穿过墙洞时,我突然生出一种念头,我愿意在这里一直生活下去,每天放学或者下班时穿过这里。这有一种神奇的归属感,或许我早就该来这里。

西安这么多景点,我只喜欢城墙。我在这里画各种各样的人,它把人围起来,而我恰好不想出去。

祝池看着他半晌没有说话,好久才说,还记得那个你帮忙提行李的女孩吗,她想要你的联系方式。你给了?贺舟摸出第三根烟点上,画画好了。祝池摇摇头,这不问你呢吗。贺舟深呼吸,吐出一口气,我当时不小心看到她手机屏保是,以为她也是美术专业的。他突然话锋一转,我在西安待了快一个月了,祝池,这里太小了,也没有什么推着我向前走,我几乎完美融入当地人的生活。但是当看到街上鲁A的车牌号变成陕A,我还是意识到我只是个过客。

我总会死在路上的。

祝池看着远处的大雁塔,还有更远的华清池的方向,这座都城太旧了,它用哪种方式才能留住人,留住怎样的人呢。万人朝拜的国之中心,繁华盛极,再经大火,战争,政变。暮色来临,将一切黑暗都收拢。再到如今,灼灼烈阳下,这城墙是它最后剩下的手足。

贺舟走的那天,恰好下雨。不过毕竟是西安,下雨也下不痛快,烟雨缥缈没一会儿,太阳又高悬在青天。 但空气毕竟没那么沉滞了,是个好天气。贺舟站在这家装潢古朴的青旅门口等车,表情若有所思。店长拍拍他肩,递给他一瓶冰峰,离了西安就喝不到了哈小兄弟。贺舟道了声谢,又对坐在门口纳凉的祝池扬了扬下巴,声音清朗,池弟,以后到山东旅游就来找我。

祝池点点头,心里想的是另外一件事。贺舟叫的车到了,他转身挥挥手,利落的上了车。祝池突然下了一个决定,一个从没给任何人说过的考量在这一刻成形,他认真的对店长说,我不会在西安读大学了。店长轻叹了口气,倒不怎么意外,走吧,去更远的地方。

祝池想起有一天晚上他去钟楼那边逛路,其实当时正值旺季,路上全是游客,人流熙熙攘攘,实在不是本地人逛路的好去处。他在这不息的人群中伪作一个孤魂,落单的旅客,偏偏往最密集的人群里窜,不一会儿就被挤到角落。他撩了一下头发,恰巧一辆绿皮公交车驶过巨大的钟楼前,却见贺舟站在另一边,仰头望着钟楼,看的入神。那个位置是在不算太好,就算不从美术生的角度来看,也不是个观赏钟楼夜景的好位置,但是唯一一小块比较安静的地方。贺舟就站在那里,胳臂间夹着一块画板,背影挺直。祝池犹豫着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,却又觉得特意绕过去有病吧。再抬头,贺舟就消失在原地了。

打开朋友圈,发现贺舟终于难得的发了一条动态,依然是寥寥数语的酷哥风“再见 西安”,配图是玉祥门那段城墙下的一个背影,黑色T恤在夜灯的映照下染上暖黄,不知道什么时候照的。

祝池感到心头轻轻一松,有什么东西迅速脱手,升上天空,像三月的漫天飞絮,被七月的狂风一扫而过。我要去哪里呢,南方吧,江浙的园林我还没有见过,他有点欣喜的想道。

西忆故人不可见,东风吹梦到长安。

天南海北,祝君长安。


评论